在中国,大学教育提倡“批判性思考”有来自不同方面阻力,一方面,它有观念上的阻力,因为它的自由、独立批判思考不符合一些现有的思想教育教条和禁锢。另一方面,它有实践上的限制,因为中国式的教育大多靠知识灌输,缺乏有效批判性思考教育所需要的体制性传统和资源,包括教师和教材。而且,无论是在高校内还是社会上,由于过去“文革”或其他“大批判”的经验,许多人误以为批判性思考就是攻击和声讨他人,纯粹是负面性思考,不仅缺乏建设性,而且经常是粗鲁无礼、故意挑刺、不怀好意、狂妄自大的。这样的先入之见增加了教育工作者为批判性思考“正名”的困难程度。
要为批判性思考正名,就必须强调,批判性思考的目的不是挑错、抹黑或声讨,而是培养人的自由和独立的智识能力。批判思考的智识教育与单纯的知识灌输之间,是授人以渔和授人以鱼的区别。批判思考要给学生的不是现成的知识,而是核查知识可靠性和真实性的能力和方法。这样的智识能力,就其“智识”目标而言,是求真实而拒绝虚假、开放思想而不封闭保守、分析辨别而不简单笼统、全面而不偏执、自信而不盲从、好学而不僵化、审慎而不武断;就其“能力”而言,包括解释、分析、评估、推论、说明和自我审视。它的训练途径和学习成效都与深层阅读有所关联。
从深层阅读与批判性思考的关系来看,深层阅读就是超越字面意义的阅读,不要读到什么就信以为真,不要浅尝辄止、囫囵吞枣,更不要人云亦云、随声附和。深层阅读是可以通过由浅入深的具体教育课程来培养的,例如,美国中学英文课上的阅读和写作有“分析性思考”的内容,进大学必须参加SAT考试,其语言部分的“分析性思考”比“词汇”更加重要。以此为基础,大学里设置了“说服和辩论”(也就是公共说理)的人文教育课程,要求学生们通过学习仔细阅读和批判思考识别说理谬误和欺骗宣传。说理的谬误和欺骗误导都是藏在文字的表层下面的,不深入发现便就无法察觉,而无法察觉就容易被它误导或蒙骗。
深层阅读不只关乎学生的知识和认知能力,而且更关乎国民担负公民责任和行使公民权利的能力。对一个学生来说,他的思考、判断和以此为根基的综合学习,乃至学术能力,可以说都决定于他的深层阅读能力。对一个公民来说,他是否能有效地运用自己的知情权,把握事情的真相,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深度阅读能力。联合国前秘书长科菲·安南说,“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解放。……对每一个社会和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然而,重要的不仅仅是获取现成的信息,而是对所有的社会和政治信息有所深层的思考、分析和判断。只有经过这样甄别的信息,才有可能成为一种力量和一种解放。 ▍三、深层阅读的两个例子
不妨用两个与大学学习有关的例子来说明什么是深层阅读。第一个是可以在大学基础公共说理课程中用来说明批判思考重要性的例子。有一位名教授有一篇叫《现代中国必须从对西方的迷信中解放出来》的文章,说现代中国人几乎不会用“自己的理智”去思考,中国的思想界和舆论界也做不到“不需要别人的指引”,都处于对西方启蒙思想的迷信之中。因此,当务之急是把中国人从对西方启蒙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这个说法看上去很高屋建瓴,如果只是表层阅读,也许会觉得挺有道理,但往深处一想,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乞求问题”谬误论述。乞求问题(begging the question)就是在论证的前提(假设)里偷藏一个不可靠的结论,把一个本来有问题的看法当作确实的结论。“迷信”是个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批评断语,而不是一个客观中性的描述词。没有人会认为“迷信”是对的,说要从迷信中解放出来,谁又能不赞成呢?问题是,那个事先被断定是“迷信”的(在中国启蒙),真的就是“迷信”吗?“乞求问题”是一种循环论证。这位教授的乞求问题逻辑是这样的,(1)前提 (假设):受西方启蒙影响是迷信西方(已经把“受影响”与“迷信”悄悄地等同起来);(2)理由:不应该迷信;(3)结论:所以,必须从对西方的迷信中解放出来。
第二个是大学文学课上的两种高级阅读——“流畅级”和“专家级”阅读——的例子。这两种比较高级的阅读都是大学生们可以学习和做到的深层阅读,但并不相同。大学生在文学课堂上阅读莎士比亚的《裘力斯·凯撒》,可以只是了解剧中的故事人物和情节,或者连带一些与之有关的罗马历史。这只是“解码级阅”,比萌芽级和初级阅读的程度要高一些,对许多阅读原著的英语系学生来说,已经是不容易的了,但还不是深层阅读的“流畅级”和“专家级”阅读。那么,“流畅级”和“专家级”阅读会是怎样的阅读呢?不妨举例说明。 电影《裘力斯·凯撒》
例如“流畅级”的阅读会读出这个被称为莎士比亚“最理性戏剧”背面的非理性,并看到理性与非理性区别的暧昧和不确定。这就是文学研究中所说的“含混复义”“歧义”(ambiguity)。正如David G. Brooks在“Ambiguity, the Literary, and Close Reading”一文中所论述的,“复义”或“歧义”是积极阅读的结果,是在阅读过程中“一层一层剥去但凭常识的设想” (commonsensical assumptions),达到的一个并非是真理终点的意义中途站。“一层一层剥去”也就是越来越深入,同样,只有通过“细读”才能读出作品中的“复义”和“歧义”,而细读正是学校教育非常重视的一种深度阅读,许多文学课都会介绍新批评的细读。
新批评文学理论家理查兹(I. A. Richards)在《实用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1929)里提出诗的四个意义:意识、情感、语气、意向,好诗的结构具有张力,语言充满反讽、悖论、含混,唯有透过细读才能真正深读一首诗。理查兹的学生燕卜荪(William Empson)著有《七种类型的含混》(Seven Types of Ambiguity,1930)更是详细挖掘了诗歌的语言内涵,提出了诗歌的七种歧义性。这样的阅读当然比表层意义的阅读更不容易,更需要学习,也能获得更加丰富的意义。
《凯撒》展现的是古罗马高贵的理性——简洁明了的语言、极少修饰的风格、公共政治家人物、决定罗马帝国命运的事件和行为,所有这些都使《凯撒》成为莎剧中最具理性色彩的作品。即使在最激动人心的高潮时刻,人物说话也都极少使用修辞手段,而是运用一种与他们公共身份相符的、坚定说服的语言。凯撒体现的就是这样一种罗马式的坚定理性,在全剧中,他只有130行台词,但气宇轩昂、庄严大度、沉着果断,有着超人的威严。布鲁特斯以同样的决断和有节制的态度表明他的决心。他拒绝凯歇斯(Cassius)让阴谋参与者以宣誓表示决心,他的演说展现的是正大堂皇和光明磊落的果断睿智。
布鲁特斯的妻子鲍西娅(Portia)的说话方式更加严肃,但同样地明快而有决断。人物说话常常以第三人称来说自己和听话的对方,保持一种最大的客观效果。人物的姓名不只是指个人,而且更是指这些个人所坚持和代表的理念。一个人的名字代表的是一种只有他或是唯有他才能特别代表的原则和价值。布鲁特斯、鲍西娅、凯歇斯,叫这样一个名字是一种荣誉,叫这样一个名字就必须对得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正直人品和高贵应该是人所共见的。这样的人物对公众拥有一种普通人没有的透明度,他们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应当永远与在公众眼里的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