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
本站来源:邢香菊 发布时间:2021-04-19 13:38:00 点击量:
早晨出来,见路边楼前栅栏里一个老人弯腰侍弄一棵白菜。老人动作娴熟老练,白菜被一层一层地扒,露出光溜溜的身子——小孩子的身子。它生得孱弱,有些面黄肌瘦。光着身子,被放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瑟瑟地在风里抖。
这是一棵常见的白菜,俗世里的俗物。而北方的老百姓,在过去的年月,一冬储备了它,心里就踏实了。
我的家乡,曾经是盛产白菜的地方。
我的家乡位于冀中平原腹地的一个小镇,属廊坊市管辖,距京津不算太远。这是个极普通的小镇,总结不出特色。它沾惹了京津的方言,但并不妨碍它的普通。有多普通呢?我想,它普通得就像一棵白菜。
白菜与家乡,纠缠一起。想起一个,往往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
想起吃疙瘩汤的事。白菜苗多,要间苗。小白菜就来到家中。绿油油的叶,掩饰不住少不更事的稚嫩。和面疙瘩搅成一团,淋点儿芝麻油,香而不腻的疙瘩汤就盛在碗里了。撮起嘴唇,哧溜哧溜,就着满屋子未散的炊烟蒸汽,享受翡翠白玉汤。吸溜着这样的美味,一点儿也不觉得“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这首河北民歌有多悲苦。
想起收白菜的事。初冬的太阳懒洋洋地藏在雾里不肯露头儿,白菜却要起床了。家乡的人实在,白菜也带几分憨厚相儿不掺假。粗粗壮壮,结实得像肌肉发达的小伙子,一拳打过去,不摇晃。锄白菜,累得一身汗。白菜被请出来,码到架子车上,前拉后推一车车往家运。运到家里,一棵棵搬下来,摆在院子里的犄角旮旯儿。等天气陡变、寒意加深,要给白菜铺上草帘子、秫秸或其他御寒的毯子。有时,白菜享受的待遇很高——它们上房了!梯子驾好,人们一字儿排开玩接力,流水线似的,白菜就去了房顶。等白菜安好家,人的手却冻麻了,冻成红萝卜。当阳光明晃晃地铺满,白菜们在房顶一定很惬意吧?
想起母亲收拾白菜的事。给白菜褪去粗糙、脏兮兮的外套,把它摁在小水桶里,拿小炊帚搓揉一顿,白菜洗白了。拎到案板上,咔嚓咔嚓切成段儿。葱花爆出香味儿,白菜下锅。呲呲啦啦响过,素炒白菜进了粗瓷大碗。如若在咔嚓咔嚓切成段儿之后,当当当当有节奏地剁,白菜就成了饺子馅儿包子馅儿。面皮儿宠着,它们可就有了乔迁之喜。
想起腌白菜的事。洗得干干净净的菜帮子,扔进黑咸菜缸里,度它的“密月”去了。许久,捞出一条来,黄蜡蜡的身儿,萎顿不堪,仿佛霜打的茄子、干涸致死的枯鱼。切碎,浇上一点儿香油,撒上一些葱花儿蒜末儿,就着棒子面窝头饼子或白面馒头烙饼,很能满足饥肠辘辘急于整顿的小孩子。
不知打哪天起,家乡的白菜地稀稀落落了,全家齐上阵运白菜的场面也不多见了。形容一件东西便宜,人们爱说“白菜价儿”。也许因为种白菜不合算吧,沿着乡间小路遛弯儿,到处是白压压种大棚的。
有了大棚菜,老乡们学起城里人的做派。不再一车车地囤,更喜欢几棵几棵地买。买几棵,吃几棵,日子显得有点儿小气。其实不。人们的嘴变刁了,一棵白菜还未消灭,胃口就厌了。在物质充足消费主义大张旗鼓的年代,白菜已不再唱主角儿。
往事吻过的故乡,是眼里的月光,温温润润的。对于一个有记忆的人,白菜不仅是白菜。它是一段朴实的岁月,平淡无奇却意味醇厚。
俗世之俗人,其追求难免俗物俗事。竹林七贤聚会,王戎迟到,阮籍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啊,你这个俗物又来败大家的兴了。白菜虽俗,却不是王戎一般的俗物。当我想起白菜看到白菜吃起白菜,白菜从不败我的兴。岂止不败兴呢!我还要用费翔的歌深情地向它告白: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